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及至年下, 一日日,宫里逐渐忙碌起来。
皇后那边日日有客,事务也忙, 遂免去众人晨昏定省,只三日一回去一趟点卯就是。
娜仁乐得清闲, 正逢她原先种在慈宁宫花园暖房里金桔结了果,巴巴摘下来,蒸制后浸了蜜剃了籽, 烘干了压成小花模样,撒上糖霜, 小朵小朵收在白瓷罐子里,好不精致。
她也就动个嘴皮子功夫, 自己下两手就嫌烦撇开不做,星璇领着两个小宫女忙活着,待成了,一边递与娜仁, 一边嗔道:“您可是倒好了,不过张张嘴,提出主意, 做两手撇开,还是奴才们忙活。”
“依我做出来, 你们不也吃得到不是?”娜仁笑呵呵地扯着她袖子, 一扬脸命道:“拿几个小罐来,与皇上一罐, 前梁九功回老祖宗他喝药费劲, 这个正巧哄一哄;再与老祖宗、太后、太妃们每个半罐, 都不许多吃, 真任她们吃多了,太医要恼我;昭妃、佛拉娜、清梨都要预备……”
琼枝在旁嗔道:“往年不过两宫送,今年却多了许多了,真真儿主儿交游广阔,我们可都要繁琐。”因又道:“旁人都有了,不与坤宁宫却是不好,也送坤宁宫一份吧。”
娜仁任她预备,只叮嘱一句:“隆禧那头莫要忘了他。”
她在宫里端了这么多年水,还没翻车,可实在是多亏了琼枝。
年前宫里各处都忙着,倒白白多了娜仁与昭妃两个闲人,日日凑在一起,诗词茶话,只论风雅,不谈时局朝政,不说曾子孔子,偶尔听昭妃念两篇经,讲讲其中韵味,倒是有趣。
其实真算起,她也算是博览群书,可惜她在知识上人生巅峰已经停留在上辈子十□□时候,后来逐渐衰败,能记住就是读时候觉着有趣,后来到了清朝,读多是各类闲书,那些个曾子孔子曰,就都被放到脑后去了。
如今被昭妃安利了两句道经书韵,听着倒很有意思。
这日晨起,不需向皇后请安,慈宁宫也忙,又因连日大雪,她不大乐意往宁寿宫去,只在炕上窝着。
琼枝见她握了一卷书在手里,称奇道:“怎么还看起书来了?不是您性格啊。”
“我总不能一直不学无术下去。”娜仁随口道:“翻着有趣罢了,炉子上烤茶叶记着盯着,热一热去了湿气就取出来吧,仍用小箬叶包好一包,收入罐子里。”
豆蔻听着连忙答应着。岂蕙捏着块料子在娜仁身上比身量,娜仁道:“又做新衣裳?尽够穿了。”
“这块大红撒花绸子是老祖宗赐,预备与您做一身比甲。”岂蕙道:“除夕总是要穿新衣裳,这大红旁人想穿还穿不了呢,您倒是嫌弃起来了。”
娜仁一挑眉,看看她:“有谁与你说闲话了?”
她眼睛微亮,满脸写着:说出来,大家乐呵乐呵。
岂蕙在她身边多年,岂不知道她性子,此时苦笑一下,道:“您又来了。不过是听了人几耳朵酸话,您还当成什么有趣听不成?不过老祖宗赐这料子,送来时蒙着缎子掉了,正巧旁边启祥宫张小主瞧见,说了两句酸话。什么咱们没福气穿上,人家屋里满箱满柜,还有别人来送呢。话是与清梨小主说,被清梨小主顶了回去,当场脸又青又红,挂不住了,气冲冲地,也没敢转身走了。”
娜仁听了没趣儿,撇撇嘴,“典型仇富心态。”
其实有这么个邻居还是挺闹心,不过娜仁转念一想,有人羡慕嫉妒她还不好?正好满足了她小小表现欲。
慧妃拄着下巴认真想道。
十八这日,东西六宫凡有宫妃居住宫殿都得了宫中画师所绘之宫训图,娜仁瞥了两眼画上绘徐妃直谏,莫名想到上辈子各种乱七八糟电视剧里对这位徐妃角色描写,看那幅图也怎么都觉着怪异,当下咂咂嘴,感慨电视剧害人不浅。
琼枝指挥人挂上,又对娜仁道:“明儿十九,太皇太后亲领后妃制作供奉祖宗糕点,一早过去,约莫要折腾一日了。”
娜仁只见过当年先帝还在时,还是皇太后太皇太后带着先帝后妃们折腾,如今昔人已尊于宁寿宫安养晚年,倒是折腾起了新一辈嫔妃。
娜仁叹了口气,在炕上把自己瘫成一块小饼干。
当日因有这一桩事,娜仁被催着早早洗漱睡了,次日卯初刻,便被琼枝唤起。
星璇将早熬出花生奶酪端上来,又有两碟小点心,笑道:“您先垫垫肚子,等事情了了,老祖宗八成是要留膳。”
娜仁不大有精神地闭着眼睛调息,集中精神。琼枝脱了鞋上炕,在她身后跪坐下,手边一个大盒子里是各色花水、笢子、短簪等等,琼枝轻手轻脚地摆弄着娜仁头发,最后一缕缕细辫在脑后盘起,点缀上两朵腊梅,嫩黄颜色娇俏又生机勃勃,衬着笑眼弯弯,一身鲜活气。
橙红遍绣事事如意棉紧身上用珍珠盘扣,岂蕙微微低着头,将盘扣一枚枚扣上,笑道:“这包银扣子好看,镂空莲花纹倒给这衣裳添了点仙气。”
“内务府人做事精心。”娜仁随口道,又忽地问:“前儿琼枝你带回来那个麦穗,怎么样了?”
竹笑正捧着东西进来,闻言即刻回道:“倒是踏实肯干性子,也沉静稳重,跟了我可惜了。”
娜仁看她一眼,笑了,“跟着你怎么可惜了?我可是最看好你。”
“那是奴才遇到正主了。”竹笑摇摇头,将手里捧着盒子递给琼枝,继续道:“旁主儿,可未必在这些事情上经心。……这桂花头油是昨儿个晚上马佳小主遣人送来,说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。不过昨儿送来时候天已经很晚了,奴才便没回进来。”
豆蔻疑道:“咱们主儿素来不用桂花头油养护头发,怎么马佳小主却送了这个过来?”
娜仁也微微拧眉,忽然问:“你说,送来人说是皇后赏?”
“不错,好似还是哪一处贡上来呢。”竹笑道。
娜仁忽地想到了什么,抹了把脸,道:“她可能是在告诉我,今天要出事儿,让我别过去。皇后要搞事情。”
琼枝一头雾水,盯着那桂花头油反反复复地看:“这能说明什么?”
“她明知道我不爱用桂花头油,不可能送我这玩意,真是送东西,也不会让宫女着重表明一句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。”娜仁拿起匣子里那个精致白瓷绘彩桂花纹小瓶,握在手上却觉得轻飘飘重量不对,当即微微拧眉,打开一看,里头哪里是什么桂花油,分明是个一卷小纸条。
琼枝就在旁边,见她从瓶里倒出一卷小纸条,忙摆摆手,示意竹笑让外殿其余人等退下,又亲自掌了灯来,娜仁展开那纸条一看,字迹潦草一行小字:恐生变故后从帝意莫至
倒是佛拉娜笔迹。
娜仁反复看了,眉头越皱越紧,琼枝凑上去瞟了两眼,问:“可要着人去慈宁宫说一声?既然是皇上意思,您避开也好。”
福宽也道:“正是这个理。若真是皇后按皇上吩咐要做什么,您还是避开才好。况马佳小主既然特意让您避开,定然是怕您牵扯在里面。”
“会是什么乱子变故,佛拉娜要特意来信让我避开?”娜仁微微挑眉,看着她们,满是疑惑。
乌嬷嬷在旁听了一会儿,道:“您先别想是什么乱子变故,此时您既然信马佳小主,今日不去才是正理。只怕是什么让您撞上了,不好事儿。”
主仆几个正商量着,外头忽有人道:“奴才唐百,给慧妃娘娘磕头了。”
是如今永寿宫太监堆里二把手,从前在清宁宫当差,就像冬葵在后宫中毫不避讳是太皇太后人一般,唐百也从没避讳过他是康熙人。
娜仁一拧眉,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又命人传他进来。
唐百低眉顺眼地垂着手微微弓着腰步入殿内,在与寝间间隔落地罩外向娜仁行了礼,道:“皇上一早吩咐传来,道今日天气不好,恐您往奉先殿去受了凉,染了风寒,您就不要过去了。”
娜仁一抖袖子,将纸条扔给琼枝,问唐百:“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唐百恭谨答道:“奴才也不大知道,不过这确确实实是皇上吩咐。”
“他到底要做什么?还要让我避讳着。”娜仁在内殿来回踱步,乌嬷嬷急道:“既然这样,索性就不去了,倘若去了,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是好呢?”
“我就是怕出了什么事儿。”娜仁跺跺脚,道:“若是平常事儿,不至于不让我过去,若是不让我过去,定然是有什么大事儿,可老祖宗、佛拉娜、清梨她们也都要去,单单不让我去,又是什么道理?”
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,娜仁也知道好奇心害死人,心里猜了一圈也没想明白是什么事儿,就不去想了,命人往慈宁宫、坤宁宫两处告了假,安心坐下,慢腾腾地享用早餐。
星璇趁着这空档已经麻利地预备了吃食,手擀出面条劲道十足,薄薄鱼片滚水中烫熟,雪白雪白地铺在面上,花儿一样形状,淋上滚滚辣油,用酱油、虾油、柿子醋等几样调味料备在碗底调味,再放入新煮去壳鲜虾、成条熏野鸡脯子肉,撒上烫熟芽菜与在冬日里分外金贵两棵小青菜,满满当当一大碗,香气诱人。
娜仁看着端上来比她脸还要大面碗,忍不住一笑,挥手没让琼枝上前侍膳,自己拾起筷子拌开面条,一边笑道:“难得你这手艺,放样数虽多,味道却不杂。”
星璇又端上拌玉兰片并小豆腐两样素碟,另有新蒸熏肉肠、煎出小虾饼,笑道:“酱油是调味,虾油滋味极鲜,怕腻口有用柿子醋调味,另有些个香料,放得不多,调味却很好,这虾鱼本不冲撞,野鸡脯子肉不克这两样味道,自然不会乱了滋味。这玉兰片还是进上,吃着倒是脆口,比前次自制好些,到底南地水土,那出笋才好。”
豆蔻用山楂陈皮乌梅浓浓点了一碗热茶来,摆在炕桌上奉与娜仁,乌嬷嬷看着娜仁一口一口奋力用早膳,眉开眼笑地道:“就是这样才是有福之人吃相。”
娜仁早就习惯了乌嬷嬷对‘有福之人’执着,闷头吃饭没吭声。半晌面碗见了底儿,她也饱了,坐在那摸摸肚子,用膳过后倦意涌上来,她呷两口热茶,就着炕往靠背上一歪,半晌没说话,满脸呆愣了麻木。
乌嬷嬷心满意足地帮了收碗筷星璇两手,看着那见底面碗,道:“不错不错,还是张身子年纪呢,休学那些个妇人,小鸟一样胃口,能当什么?”
又对娜仁道:“少少歪一会就是了,用过膳就歇盹也不好,等会儿有了气力,出去走走才是正理,就后头花房里,也有几样花儿开着,何不去看看?”
琼枝见她样子,心觉好笑,“普天下,只有做活累了,您这样吃累了,倒是少见。”虽口中如此说,她仍是起身取了条轻绒薄毯过来替娜仁盖在腿上,轻声道:“歇歇吧,稍稍往这头些,倚在那怪冷,脖子也露了,仔细受了风,也可别着了凉。”
说是方才,娜仁一决定不去了,便把身上棉紧身与氅衣脱下,只留了一件打底衬衣,虽也是出了轻绒,到底不是十分暖和,她是茶足饭饱,琼枝却怕她冷了,又怕倚着窗坐受了风。
当真是陪伴一日,便处处牵挂。
且不等娜仁这边歇一会满血复活起来又折腾什么,只说坤宁宫中,皇后正对镜梳妆,听了宫女回话,微微一怔,又迅速回过神来,和颜悦色地道:“既然你家小主身上不好,就让她好生歇歇吧,今儿不去也无妨,老祖宗定然不会怪罪。”又道:“我这有新得一斤阿胶并些个银耳,你带回去,与你小主养身吧。”
宫女千恩万谢地叩首,皇后待她出去,抬眼看了看镜中自己。
葵花镜中容颜尚且稚嫩,不如李氏出挑,不似慧妃灵动,不比佛拉娜柔情外现,甚至不如昭妃那冷冰冰中自有洒脱容貌。
忽有一双温暖干燥手搭在她颈后,原来兰嬷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,轻轻捏了捏她颈子根,“昨儿夜里翻账册又晚了,低头那样久,睡前九儿也没给您揉一揉,这会子又酸痛起来了吧?您年纪尚幼,身子骨还没长成,凡是都不是这样忙道理,只怕熬坏了身子,以后都没好处。”
皇后回过神,抿嘴一笑,“嬷嬷疼我,我知道。”
兰嬷嬷也是一笑,九儿在旁给皇后梳妆,挑拣着首饰盒中首饰,兰嬷嬷叮嘱道:“今日场面,实在不必打扮太过奢华。只用那青玉扁方绾了头发,另簪两朵通草绒花便是。”
九儿忙满口应着,取出扁方来替皇后挽发。
兰嬷嬷在旁瞧着,见左右没什么差错,才轻轻点头。
寂静半晌,忽听她道:“其实娘娘本不必如此挂记慧妃今日到场与否,左右她与您虽不如马佳小主好交情,却也不会与您交恶,对您也十分尊敬。您实在不必再想要择法于她面前立威望,慧妃与昭妃素来交好,今儿她不过去,反而是好,若是去了,只怕横生波折。”
“我只是想让她知道……”皇后话到一半忽然顿住,然后苦笑一声,看了看镜中自己,尚且稚嫩眉眼勉强压住了华服丽饰,水粉胭脂涂画出威严端庄,此时洗尽铅华,强作雍容尽散,余下端庄也不多了。
她微怔半晌,长叹一声:“是我一直想不开,当日,老祖宗与太后、皇上看好皇后人选都是她,若不是前朝时局,恐皇位不稳,这后位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坐。这宫里两代皇后都是博尔济吉特氏女人,这一代……我只怕有一日,皇上用不着咱们家了,我这个后位,也做到头了。从前读汉史,看那陈阿娇,最后不也被废黜长门,幽居冷宫。”
兰嬷嬷半晌无言,拧着眉默默一会,方道:“您怎能这样想呢?陈后被废,盖因不贤无德,行巫蛊之事,又膝下无儿,娇蛮善妒。老奴相信,您会是大清最好皇后,皇上唯一妻子。”
皇后低头默默半日,良久方叹道:“但愿吧。大清最好皇后,要不嫉不妒,喜皇上所喜,怒皇上所怒。苏州织造进献与本宫那一箱锦缎,拣好颜色赐与永寿宫、钟粹宫,皇上不是说李氏穿水红色好看吗?那一匹水红百蝶穿花料子与她,淡青色如意云纹那一匹留出来,日后……与昭妃吧。说到底,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。”
“昭妃娘娘看得开。”兰嬷嬷替她戴上一只耳坠,低低道:“您看昭妃娘娘多洒脱,皇上冷置也并不着急,每日诵经品茶读书作画,偶尔还要温酒赏花,练习骑射。您若是有如昭妃般好心态,日子就好过了。”
“可惜,为了皇上,为了大局,我还是要难为她。”皇后缓缓插入一支卐字不到头金钗与扁方相依偎,她道:“纵然不好盛装华服,也不能失了皇后气度。”
兰嬷嬷低眉浅笑地,没说话,只是目光温暖地看着皇后,心中默默道:老奴格格啊,您总有一日,无需这些华丽饰品,便可雍容华贵,典雅过四方佳丽,端庄过六宫姝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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