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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在淡黄色窗纱上用针线缀了几朵碎花,绣工不好时从别的衣服上摘下现成的,点在窗纱一角。洗了晒在楼下的绳上,像用夹子夹起几团天晴时的风。醒来时是?四点多,天色还?黑,千红在楼下开了灯,洗过窗纱后?又觉水还?干净,摘下桌套椅套一并洗了,晾在一边。
段老板觉浅,似乎也起了,千红听得细碎几声,人飘下来。
她擦擦手:“我走?啦。”
“中?午回来么?”
“晚上回来。”千红回答完,梦回村里,爸妈就是?互相这么说的。
孩他爸,你中?午不回来我给?你送个饭。
不用了,我去二喜家吃上一口,晚上回来。
于是?她回答完就忍不住笑了:“好怪啊!”
“我也觉得。下次不问你了。”段老板也笑,从门口望见绳上窗纱,眼?神流转,并未说什么。
千红家里很好,相当可以知?足。父母也用心竭力,在村里也是?先盖起瓦房的一批人,但大?人们坐席时千红总不能上桌,只另外和女孩子们一起玩闹,听隔壁大?叔们抱着千里,用筷子比划夹他的小鸡鸡开玩笑。她大?概从小就长?起一节不安分的反骨,问二姨夫为什么她不可以上桌。
因为姑娘家迟早要嫁出去,就是?别人家的人,你看你妈是?别人家的女儿,但是?嫁进你家就可以上你家的桌。
我妈一直在做饭没上桌啊。
二姨夫大?笑,抱着她的头揉了揉,把她送到女孩子们那里玩。亲戚们说,千红就是?学习好,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念头太多了。
倒也没说女子无才便?是?德什么的话,只是?拿她的学习做谈资的妆点,紧接着就是?问千里,你学学你姐姐,你以后?娶媳妇学习还?没女的好,娶不上媳妇咯。好像她是?席上一道花生米,硬菜未上以前先就酒尝鲜。
她的念头古怪,于是?她不说了,脑子里千千万万个问题,最终都烂在心里,给?蚀出个空落落的缺口。她倒也不是?特别想?和一群臭脚丫子一起吃饭,也不想?听他们高谈阔论?,只是?感?觉像是?被丢在路上,明明她家请客她家摆宴,最终她却需要从平时的桌子上下来,走?到另外的房间?去,像个小佣人。
现在没有人撵她去另外的房间?,段老板还?问她回不回来,心里的风快乐地吹,她很想?请一次客看看做主人是?什么感?觉。想?法酝酿起来,脸上藏着一股狡黠的笑,她还?没有挣钱,心里下了个赌局,这个月赚了钱,她就要请老张和阿棉来做客。
赚钱很苦。
她做体力活擅长?,但终究肉-体凡胎,累得不想?动时就踩在丈高的凳子上俯瞰废品站,积压的废品花花绿绿混在一起。被风一吹,塑料瓶跑到纸片堆里,老头知?道铝比较轻,但铜铁总是?乱放,因为铜更贵,把一些涂了漆的铁填到铜片中?去。
黄铜白铜都要分开,价格不同,但铁有吸铁石可判定,铜的区分就要靠经验。老头的经验比她多,但耐不住老头耍诈不告诉她,只好搁置争议放在角落。
如此不行。
她去看过三后?生的废品站,那里废品流通太快,几乎刚摞起来就会装车运走?,没有参考价值。县城废品站比这里好不到哪里去,但因在城区,风不像这里强劲,这里地面空旷,废品站也只是?拿铁丝和一堵墙圈起来的一片地,四面八方全?是?空地,风任意撕扯,吹走?十?来斤瓶子也是?常有的事。
真是?一团糟。
拿纱网笼住也不算好办法,因为废品站就是?门开两扇,车从东南西北的路上过,从哪里倒下来都有,拿纱网隔了就不好搬运,遇到下雨容易沤进水去,发霉泡烂,谁也不收。
正在发愁,废品站门口晃晃悠悠蹬来一辆三轮车,车边挂着三条铁丝拧成的铁钩,另一边是?把短扫帚,人戴一顶靛蓝色解放帽,打着绑腿,布鞋洗得很利索,一进来就抬头喊:“谁是?个钱千红?”
“我——”她喊了一声就爬下椅子,匆匆忙忙地迎上去,那人转头打量一圈:“你们这里还?这个鬼样子。”
“会改的,您给?提提意见。”千红虚心诚恳。
面前这位是?厂区一个捡破烂的大?爷,不到六十?,看见他就像看见一棵不老松,精气神蓄在眼?神里,精干利索,没有老了就黏糊的毛病。
“提个屁,没指望,倒闭哇,成不了气候。”大?爷摆摆手,摇头走?了。
废品站的窘相确实让千红的话没有几分说服力,但一个颤巍巍的腿脚不好的老太太硬是?和老伴一起蹬着车,还?是?把一大?摞挤压的书纸卖给?她,她也依照约定好的价格收了。
老太太说:“我腿脚不好,你这里得分分,就是?破烂也讲究精气神,别邋遢。”
“好的。谢谢您。”千红抓来两根香蕉送给?老太太。
干菜婆婆把捡垃圾变成了一项行为艺术,什么都整理得井井有条,连颜色都分得清楚。废品站垃圾太多,眼?下当务之急就是?把基本的分类做到位。
这天只有这对老夫妇和解放帽大?爷来过,一成一败,老头说:“有啥办法了,你看看,我就是?给?堆好了,都吹得跟狗屎似的,也不知?道之前那小夫妻咋弄的。”
“先分好干净的,装袋子里先买一批,剩下的方便?整理。不然这么多我头都要炸了。”
扫掉三轮车上的杂物,千红又嫌臭味太重,扯了水管到车上冲刷一遍,连陈年的鸟屎也洗去,放在太阳下晒了晒。水一干,搬上废铁五百斤,啤酒瓶捆在袋里攒了四百多个,杂料往上堆,约莫六百多斤,她是?女孩子,步子轻盈不会踩烂酒瓶,爬上车用塑料绳紧紧地捆起,再盖上塑料布预备下午进城区。这辆车最多能装九百五十?公斤,加上它老了,满打满算八百公斤顶到头,再多实在放不下了,千红顺着绳子慢慢爬下,老头喘得动不了,扶着腰叹气:“你还?是?个女的?”
“我也累。”千红长?出一口气,洗手洗脸,摆上案板揪面片煮了一锅,边吃边看,拉提不爱吃面片,摇着尾巴可怜巴巴地看她。
“拉提,你吃我哇,我累了。”千红冲拉提瞪眼?,拉提一低头,小跑着钻进塑料堆,过了一会儿咬着一包火腿肠过来,放到千红脚前。
拉提真是?好孩子,不像她家猫,偷吃完了还?要挠她。
千红拆开一根火腿肠,拧成小节放到拉提嘴里,拉提吃了一口火腿肠似乎感?觉胃口来了,稀里呼噜地吃完面片,像个懂事的小孩难为情地要糖吃,尾巴在地上扫出一片干净扇面,千红笑得厉害,又拆了一根。
“你别惯它,吃惯肉了就嘴刁。给?我一根。”
“过期了。”
“那也能吃,你别挑。”
当天老头就拉肚子,狗若无其事地绕着他转圈圈。气得老头吹胡子瞪眼?地骂:“不是?都说拿狗试毒了?怎么这个狗崽子没事!啊!狗家伙你是?不是?害我!你就说你是?不是?害我!”
因为他身体不适,没人会开三轮车,一车废品只好留到明天。千红望了望那铁锈怪物:“您教我开这个好吗?”
“哪有女孩开三轮车的。”
“哪有人抢狗食的。”
千红牙尖嘴利换来学开三轮车的机会,不知?道从哪里收来个塑料标亮闪闪的,她就用哥俩好粘到车牌上方,引得老头不停地笑:“这也是?个奔驰车了。”
她不认识车标,但老头知?道,找来半个宝马车标给?她粘在了人力三轮后?面,现在她坐拥两辆豪车,邋里邋遢地停在废品站一角,靠墙并排。千红找来脏污的三合板刷了层过期的白漆,支起凉棚,上书“车库”二字,体面得不得了。
另一辆三轮是?老头自己的,从送奶工手里买来,车槽偏小,装不了太多东西,千红给?刷了层红漆,亮闪闪的红车,千红说这是?法拉利,专装干净东西。话音刚落,拉提跳到车上,给?踩出一串脚印。
“你这坏东西,你是?个干净的?下来!”老头骂它,它突然后?背绷紧,汪汪狂吠。
“你还?咬我?咬你老子?打你!”
拉提一个箭步跳下三轮,冲到门口,边咬边后?退,像一张绷紧的弓,随时要发射出去撕烂对方的腿。
它有点儿异禀天赋,来卖东西的摸它头都可以,来往的闲人它就凶得变了一条狗。
“拉提!”千红紧着喊,冲出去抱住狗头。
来人不快地低声一句:“白眼?狼。”
“它是?白眼?狗,离狼还?有十?万八千里呢。”
段老板和狗相处一夜,那时拉提还?是?一只奶声奶气给?险些薅掉耳朵的可怜娃,她出钱出力送它去宠物医院,现在这狗翻脸不认人,咬她这样凶。反观千红也没养它几天,见面就是?久别重逢,区别对待双重标准,极其可恨。
人来了,算半个家属探望。但千红没做正经事,吃过饭后?就宝马奔驰的胡闹,搭凉棚漆三轮,就是?没碰垃圾——废品站还?是?一片垃圾大?团结的海洋,不分彼此。
人证物证俱在,千红摘掉线手套,三请四请她去看看工作成果。
“车库”写得歪歪扭扭,油漆的刷子使唤得不利索,红漆滴下,简直像是?什么鬼片现场,段老板皱眉。“宝马奔驰”并排挨着,油漆味重得像什么化学武器,她瞥千红,一裤腿的油漆点子,油漆是?洗不下去的,但看千红毫不在意,可见外套和外裤都那么粗犷宽阔,一定是?千红不喜欢的衣服。废品站的老人看见她,略微不快。她的名声就像摔碎的臭豆腐罐子,泼出满地的臭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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